说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运动,人们往往把它定义为民族和国家的浩劫。这十年,文化倾覆、思想退化、道德沦丧。然而在这样惨烈的控诉之下,我们似乎忘了把这十年同“人”关联起来。在我们现在的印象里,仿佛多年以来我们小心翼翼触碰的文革之中的人只有两类:张牙舞爪丧失理智的破坏者和饱受摧残无辜罹难的受害者。就像人们常常陷入的误区那样,我们把人贴上了标签却忽视了他们作为拥有人性的人的根本。
对于《黄金时代》,作者本人将其称为自己的宠儿。乍看这部小说仅仅是以文革为时代背景,书中充斥的是对酣畅淋漓放浪形骸的性爱场景的描写,大段生动的描述将其表现地纯净无邪轰轰烈烈。这也许会让人产生一种异见,即《黄金时代》仅是以文革为舞台,而主人公的情欲与爱才是大戏。至于这场戏,无论搬到哪个舞台都是一样精彩。就连王小波自己都声称这本小说与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颇为相似,作者自身都为小说的定性感到困难,也无怪乎大众的非议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文革所处的环境下,人完全没有独立人格的存在前提,被一种高度的愚蠢思潮所冲刷,灌输一种愚昧的理念,结果当然是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提心吊胆,内心饱受政治的煎熬,在这种环境下,最原始的一种生存态度——性,被无情的抑制和打压着。当人脱开表面的文革去壳,成为正常的我时,一种对性的渴望便在那一刹那爆发了,成为填补空虚,平衡压抑甚至找回自尊的药剂。
在王二的生活中,性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慰藉品。当生活被政治占领,当工作变得可有可无,当经济背景贫瘠潦倒,当知识讯息变得封闭单一,当个人尊严变得卑微扭曲,我们还能干什么?!或许,性,才能拯救他们。
小说最后,王二问陈清扬到底在交待材料里写了什么,竟让组织不再让他俩继续写下去了,陈说,她唯一交代的是在清平山她爱上了王二。在那个时代,爱情让一切变味。之前组织领导看王二极具表现力的材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猥琐的欲望,而当领导发现其中所蕴含的爱情成分时,这一切竟然变得索然无味。爱情并不可贵,也没有人珍视爱情。相反地,性才是封闭人性的缺口,一切感情都藉由性的通道才得以释放。人们轰轰烈烈地打陈清扬和王二“搞破鞋”,却又在暗地里以王二的材料获得合法的愉悦。一个所有人性与情感都被禁止的年代,其实也昭示着对于所有人性和情感的畏惧。因为畏惧,所以遏制。人们丧失了正常的感情与正当的欲望,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爱,被诠释成不可饶恕的罪,比穿破鞋和性更让人可耻。
通观本书,我们发现,其实性爱描写不一定就是肮脏媚俗的,当它能好的诠释出作者要表达的意图时,就是好的描写手法。接受了这点再回头去看这本《黄金时代》,就不难理解为何它是“中国当代文坛最美的收获了”。
两位主人公在书中一次次的性爱场面无疑是对这样一个冷酷环境的破坏和肢解。以伟大友谊为名的性爱并不存在什么爱情的成分,只是两个备受迫害的青年的相互慰藉和支撑。作为倍受歧视的知识分子,主人公丧失了自我意志和个人尊严,遭到各种不公正待遇。只能以自嘲和坚强面对光怪陆离的环境。以最原始的不带感情的方式,缓缓地泄露出自己的恐惧、寂寞与孤独,也许才是那个沉默时代唯一的、最安全的倾吐。
在《黄金时代》里,很多东西都是以性为名。性,一方面不可饶恕,一方面又成了这个扭曲的世道中最直接最勇敢的控诉。在此时,有人千方百计像刨除人的理性和智慧,然而,迷茫的双眼看不到的东西依旧可以被心感受。性,成了这个年代的突破口,一切人性都将在此中展露无疑。尽管被压迫、被遏制、被蒙蔽、被洗刷,人性终究无法泯灭。爱与理智依旧会打破重重封锁,找到它们的归处。我想,这才是《黄金时代》的灵魂。
被压抑的人终究必将为人,这才是他们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