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里下河对我来说,应该快100岁了。
当然,她肯定不止一百岁了。
一百岁,是因为我去世的父亲快一百岁了。还有一个原因,还有3年,汪曾祺先生也一百岁了。汪曾祺先生和我父亲同年,都是1920年出生,属猴,先生正月十五的生日,我父亲是农历二月的。所以,我买了两套《汪曾祺小说全编》,我是想从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中找到一些和父亲同时代有关里下河的记忆。要知道,我的家乡在解放前就属于高邮。
每次阅读这三卷本的小说集,感慨万千。随着心情变化,我有时候喜欢上卷的青涩和先锋。有时候喜欢中卷的成熟与饱满。有时候喜欢下卷的干瘦与放肆。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去世。现在有19年了。在如王干先生所说:“早在现代主义文学风起云涌时,他就反复强调‘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当时看来好像有点不合时宜,而现在看来却是至理名言,说出了中国文学的正确路径。时过30多年,当我们在寻找呼唤‘中国叙事’时,蓦然回首,发现汪曾祺已经为我们提供了经典的文本。汪曾祺通过他的创作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汉语美感,激发了那些隐藏在唐诗、宋词、元曲之间的现代语词的光辉,证明了中华美文在白话文时代同样可以熠熠生辉。”
除了膜拜,我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还等于听父亲讲故事。1947年,27岁的汪曾祺写下的《冬天》,真的就把我对于童年雪天的感觉写出来了。里面写了大和二和,似乎就是我。还有小莲。豆腐店顾老板。顾大娘。打更的李三。李三的狗肉。侉奶奶。纳鞋底。怕水缸冻裂的一根木柴。
当然,这篇《冬天》作为种子,在这篇小说中,诞生了好几篇小说,汪曾祺先生把它取名为《故里杂记》。杂记的第一篇写了打更的李三。接着就是长榆树的侉奶奶。后来就是《鱼》中的庞家三兄弟。偏偏我们家,我的父辈是庞家三兄弟。到了我们这一辈,也是三兄弟。这篇《冬天》长出的还有1994年《辜家豆腐店的女儿》。顾家变成了辜家,估计里面有故事。
这段时间,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异秉》。三卷本小说中,汪曾祺先生就这篇《异秉》,一共写了三个版本。这三个版本,在我看来,都是小说的上乘之作。
《异秉》的第一个版本写于1941年,但不叫《异秉》,而叫《灯下》。里面的人物,情节全部出现在后面两个版本的《异秉》中。只不过故事的走向有变化。发表这篇极具先锋风范《灯下》时,汪曾祺才21岁。里面有19个人物。这19个人物,顿时让我想到了朱文的《傍晚光线下的120个人物》。同样有店,有光线,有走来走去的小人物。小说的开头人物陈相公就是第三个《异秉》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当然,他和《灯下》中出现过的陶先生、卢先生、陆二先生、虾二爷、张汉、老炳、疤二,以及王二的儿子扣子后来都出现在1947年的《异秉》中。但是,1947年的《异秉》,也就是过了7年之后的《异秉》,主人公是王二,但是多了王二的哥哥王大,王二的女儿(少了《灯下》中陆二先生的外孙女)。多了几个小人物,比如烤鸭架子,徐大虎子,打更的李三,崔老夫子,王二太爷,刻图章的陈老三。当然,少了苏先生,少了陈相公(变成了没有名字的学徒的),
1947年《异秉》是以王二的一生为线的线型小说。一个蚂蚁般的小人物,小鸟垒窝般的,衔起了其他小人物所羡慕的人生。王二也变成了“二老板”。其中有两大段心理描写堪称绝妙。一是王二在药店屋檐下摆了十几年摊的回顾。“那里地上一个坑,该垫一个砖片,那里的椽子特别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对面电话线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沟里长瓦松,蜘蛛结网,壁虎吃苍蝇,他记得清清楚楚。”第二个,几个喊他“二老板”的老辈子,给王二回忆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怎么瘦得像个猴子,到粥厂打粥,跌跟头,怎么挎了个篮子卖花生,卖梨,卖柿饼子,卖荸荠,怎么摆熏烧摊子。
到了1980年《异秉》,这个故事经过40年的酝酿,再次重写,成了汉语小说中的经典。这篇小说重点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王二,相对应的是又笨又可怜的小学徒陈相公。王二有了房子,房子也有了地点,在后街濒河的坡上,有了自己家的豆腐坊,有了保全堂和源昌旱烟店的名字熏烧摊的内容也有了变化,少了洋烛火柴等,甚至对收钱的盒子也有了变化。《灯下》里叫钱笼,1947年的《异秉》叫钱龙,这一篇里叫匣子(北方的叫法)。但多了春天的野味,有了五味羊糕的做法,有了说书场,有了保全堂里面的推牌九。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多了保全堂里陈相公和倒霉的咳嗽声不断的陶先生。陈相公老是挨卢先生和许先生的打,陶先生总是要被请上主席(被辞退)。这里面少了清晰,多了浑浊,即多了许多人情世故的东西。两条线,两个走向。在张汉有关异秉的话说完之后,一个小人物自己走上了神坛,而另外两个小人物则在厕所里相遇。1947的《异秉》中叫茅房。
三个《异秉》,有着无限的人生和命运。汪曾祺笔下的王二,已经成了我所熟识的伙伴,后来我还为“王二”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那是一个没有异秉的王二,也不知道他的大小解是否分开,但文学的神奇,就种在了里下河这块多水的多灾难的土地上了。
王干与汪曾祺
“这天正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上空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这是《岁寒三友》的结尾,三个好朋友,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坐在在年关岁底,喝酒。那寒冷中的薄酒,就是人间的小温。
其实,每个读书人心中都有这样的“岁寒三友”,在寂寞的文学夜晚,王干先生的如意楼上也有许多老朋友,而那个靠着红泥小炉的最好位置,一定是留给汪曾祺先生的。
“在《岁寒三友》这篇小说里,体现在貌似随便的结构上,其实精心构思,巧妙运行,真可谓‘极炼不如不炼也’,简直是‘不炼’到极致。”
“从‘这三年啊’开始,小说的节奏变得冷意横生,叙述的语调变得滞重而沉痛,写到陶虎臣被迫嫁女,上吊自杀时,寒意逼人,节奏停滞。之后,三人小酒馆相聚,‘醉一次’,节奏又舒缓荡开,人性的热度,友情的温暖,在叙述的语调中自然呈现。”
一盏灯,一盏读书的灯,在如今的时代有些孤寂,而正这样的孤寂里,《夜读汪曾祺》里却处处曝出阅读的欣喜,如曝燃的灯花。很多在白天消失的歌再次和露珠一起降临。
“有一次在他的故居门口,竟痴痴地待到半夜。走到路过的人以疑惑的眼光盯着我,我才赶紧离开。”
这是王干写他在汪曾祺高邮故居前的等候,那空,那疼。
“汪曾祺的作品好像更适合晚间阅读,他的作品释放着光辉,但不是灼热的阳光,更不是鲁迅作品那种凛冽的寒光。汪曾祺的文字如秋月当空,明净如水,一尘不染,读罢,心灵如洗。”
的确,汪曾祺如同月亮,水边的月亮,湖水上空的月亮,没有一点灰尘,亦如王干对于文学的赤子之心。
《被遮蔽的大师》、《有志者的困局》、《透明与滋润》、《淡的魅力》、《像汪曾祺那样生活》……一篇又一篇,王干如此兢兢业业,如此念兹在兹,如此叨念着汪曾祺,就像画家季匋民和鉴赏家叶三。
“好在哪里?”
“紫藤里有风。”
紫藤里的风,是季匋民对于叶三的奖赏,也是汪曾祺对于王干的奖赏。这令我想起了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沈从文和汪曾祺,汪曾祺和王干,都是星斗其文的好师友。文坛上这两对情深意重的师友,像一场马拉松接力,每一棒都接得稳而有力。文坛上已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如此薄情的时间里,王干做着最辛劳又最值得的文学接力。
“他对时代的关注,对政治的关注其实一点也不淡漠,只不过是用灰蛇草线的方式来表达。”
“他刻意融合小说、散文、诗歌文体之间的界限,从而营造一个更加让读者赏心悦目的语言世界。语言在他手里像魔术师的道具一样,千姿百态,浑然天成。”
汪曾祺的“轻盈的笔墨意象”,汪曾祺的“抒情的人道主义美学”,这些论断,是月光的波光,是月光和烛光的完美纺织。每个子夜的阅读,长达40年的阅读,已不是固执,而是使命。我甚至想,《夜读汪曾祺》与其说是王干回馈给汪曾祺的文学夜晚,还不如说是王干写给被遮蔽的文学史的长篇信札。
这个年头,很多歌消失了,很多曾经很热,很热的人和词,被这个健忘的时代列车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还有那些脸,那些誓言,那些来路。很多人忘记了誓言,他们忘记了来路,忘记了恩情。但还是王干没有忘记,哪怕是人间一小温,他用这本《夜读汪曾祺》把“小温”珍藏,酝酿,凝成滚烫滚烫的琥珀酒。
“……读着汪曾祺老去,一天天变老,也是不懊悔的事情。76岁的汪曾祺已经定格在那里,而我在一天天地向他这个年龄接近,然后超越。而且,在我活得比他更老之后,更老的我还会读他,读汪曾祺,读高邮的汪曾祺,读扬州的汪曾祺,读中国的汪曾祺。他的文字永在,我们的阅读也永在,无论白天和夜晚。”
他的温暖,他的熨帖。
汪曾祺的温暖和熨贴,也是王干的温暖和熨贴。
有了这样的温暖和熨贴,在这个讲究意义的年头,热爱文学就有了意思。